本文作者:以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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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刚交完这个月的房租,现在还剩 11600 元;房租一个月 8830 元,下个月的还不知道去哪里找。」从医生转行五年后,林晨晖发现,离开医院的日子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轻松。
2018 年,因为确诊强直性脊柱炎,林晨晖从工作了八年的三甲医院辞职,转行去卖 AED(自动体外除颤器)和急救培训,幻想靠自己的专业知识闯出一片天地。
然而事与愿违,和想象中的光鲜亮丽、年入百万的销售不同,被驱逐、轻视和欺骗才是林晨晖生活中的常态。他干脆放弃了销售赛道,转而成立了一个专注于急救的公益组织——救心圈。
四年时间,救心圈已经成为厦门赫赫有名的公益组织,吸纳了 50 多位专业医生和超过 1400 名拥有国际证书的急救志愿者。作为创始人,林晨晖也频频被官媒采访报道,还曾登上 TED 的国际演讲论坛。
林晨晖和救心圈的志愿者们
但人生并不是逆袭爽文。聚光灯背后,林晨晖依旧要为生活焦头烂额。
以下是林晨晖的自述。
当了 8 年主治,我选择从体制内辞职
2018 年,我从医院辞职了。大三甲,体制内,心内科,众人眼里的香饽饽。或许是因为我患有强直性脊柱炎的客观原因,不能再从事高强度的工作,所以身边人对我离职这件事倒也表示理解。
硕士刚毕业那年,我就来到医院工作了。从 25 岁到 33 岁,整整八年的时间都在医院里度过:早上七点半挤入拥挤的电梯,查完房就一直在病房和手术室之间忙到不可开交,回家后还有接不完的夜间急诊电话……日复一日,日复一日。
林晨晖在医院
每个重复的夜班,我都会想:「腰背好痛!是不是要换个活法?」
恰逢那阵子,兄弟医院有医生在运动时猝死的事情上了新闻。由于没有 AED,即使在场的医生同事做了很标准心肺复苏,也依旧没能挽回他的生命。可能因为心内科专业的缘故,我顺着这件事产生了思考,才发现国内 AED 的铺设率和心肺复苏普及率非常低。
我国每年发生心源性猝死的患者约为 104 万,而院外心源性猝死急救存活率只有不足 1%。[1],早期电除颤是决定心脏骤停病人能否存活的关键因素。在 4 分钟内完成有效除颤,抢救成功率可达 60% [2];除颤每延迟 1 分钟,病人存活率下降 7%~10% [3]。
根据文献数据,平均每 10 万人中,美国拥有 700 台 AED,日本拥有 276 台 [4]。而在 2017 年,厦门全市的 AED 只有 15 台[5]。
于是我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——辞职转行去卖 AED 和急救培训!我的想法很简单,庞大的缺口必定有庞大的市场;加上自己的医生专业,如果配套开设急救培训服务,一定能打出自己的核心竞争力。
但那时的我太单纯,以为有需求就会有市场。现在回想起来,也会喟叹自己的可笑,觉得当时的自己就像个神经病一样。
我以为的大智,其实只是清澈的愚蠢
健身和运动场所往往是心源性猝死的高发场所。于是我就挨家挨户地前往厦门各个运动场所,找到他们场馆的负责人,开门见山地跟他们讲 AED 和急救培训可以怎样挽救生命和降低理赔损失。结果自然是被人家当成神经病一样赶出来,嘴里还念叨:「真特么晦气!」。
我不死心,还继续去找企业谈合作,结果连决策人的脸都还没见到,就被前台或门卫拦下。或者好不容易找关系见到一些装模做样的决策者,他们一般会先频频点头表示肯定,然后转头就会听到对方说:「真是吃饱撑着没事干 」。
我这才发现,原来医生就像寺庙里的和尚,香客看的是庙而不是和尚,只要风水好香火好,香客自会主动前来;但当你离开了这座寺庙,就只能自己化缘乞讨。
想靠医生专业赚钱这件事情,自然也就在社会上失效了,没有人会认同你一个没有背景的小医生。决策者认为,多一事不如少一事;而急救培训,红十字会等都是有政府补贴,免费在社会进行,我想做商业收费更是难上加难。
寺庙中的那身袈裟,在外面便失了光泽,甚至绊住了和尚的脚步。
后来有企业找到我,告诉我先捐赠一台 AED 打开「门路」,待他们宣传后会有很多的后续合作。那时的我天真地以为终于被人肯定,却没想到对方收下我们捐赠的器械后就杳无音讯。而那台价值 20000 元的 AED,用的还是我和几个合伙医生一起凑出的钱。
我没有房贷车贷,也没有小孩,经济上没有什么太大的压力。本来我想着,不管再怎么困难,有件事情一直做着就好,靠卖 AED 能养活自己就好。但后来我发现,内心有一处缺口怎么都补不上。
曾经在医院里,我就过得不太开心。怎么处理人际关系?怎么斟酌和患者谈话?但离开医院后,这些令我不开心的事情并没有改变,你还是要应付那些复杂的关系。卖 AED 和培训也是一样,一边跟别人说这是挽救生命的事,一边又要跟别人谈钱讲利益,我觉得很矛盾,也很羞耻。
我有的时候也在想,如果还留在医院,人生会不会变得不一样?
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,我就陷入到一种无所谓的态度。反正也不赚钱,到处去做不收钱的讲课,结果意外还蛮吸引人的,得到了很多的认可,还有人了解之后愿意捐钱给我们。有个年轻的女孩子给我们捐赠了 4 万块钱,只因为她的父亲也是猝死去世的。
林晨晖为企业做急救培训
被社会毒打了一年,能获得这些人的认可像是我的「意外之喜」。我才发觉原来这世界上还有这么多和自己一样「有些天真」的人,大家聚在一起就为了一件很单纯的事。慢慢地,这些人成为支持我们走下去的力量,大家的认可也填上了我内心的那片缺口。
2018 年底,我注销了曾经注册用于销售 AED 的公司,和当时留下的几位医生一起,创办了「救心圈」,全身心投入到公益事业。
「医生」应该是什么样的?
心态捋顺后,做事情就不太会拧巴,救心圈的发展比我的创业之路要顺遂得多。我们专心做拍摄医学科普视频,做医学知识科普宣传,联合大企业做 AED 捐赠,写 AED 的调查研究发表论文,后面又拍摄了两部医学微电影,还拿到了金鸡百花微电影优秀作品奖。
到现在,救心圈已经在厦门获得了不小的影响力,我们拥有 1400 名获得 AHA 国际急救员证书的专业志愿者,还建立了城市的 AED 地图。
左六:在鼓浪屿随处可见的 AED 设备,均由救心圈选点布置 右:救心圈开发的小程序「俺不能死」,可以看到整个厦门市的 AED 分布
我们平常靠外出做急救培训的课时费来维持运转,常规报价一节课 2000 元,实际却会遇到各种各样的「麻烦」。有各种单位请我们去讲课,结果讲到一半就拿出各种横幅旗帜围着我们拍照,还让我们穿上他们的马甲,最后说只能报销 300 元交通费。
很多时候大家并不是真的有学习的需求,只是为了完成一些公益政绩的指标,这种情况下他们愿意拿出的经费也是很少的,就只能在金钱和宣传中二选一。但任何组织想要生存总是离不开钱的。
身边总是有人告诉我:「你这样不行的,没有三、五年的规划,你怎么盈利?怎么赚钱?将来怎么存活下去?」我觉得自己活都不久了,下个月房租在哪里,还不知道,还要什么个锤子规划?天天规划这个规划那个,不都是扯蛋吗?
工作室也是志愿者的地,疫情最难那年,他把这套市中心写字楼的房子借给我们当办公室,免了我们整整一年的房租。但尽管如此,面对市中心八千多的房租仍然是有些吃力。
前段时间,我在丁香园的论坛中发了几篇帖子,被许多医生看成是转行的劝退帖。确实,和医院里安稳的日子相比,转行出来的我经历了不安、困惑,不断被社会毒打。但实际上,我从来没有后悔过从医院离开。
曾经也有位「德高望重」的前辈质问我:「国家培养你这么多年,你不去当一个医生,去做这样的事情,对得起国家吗?」我无言以对。
医生应该是什么样的?这个问题其实没有回答,很多人被医院的环境束缚住,以为医生只能活成一种样子。但其实医生读了这么多书,只要努力,肯定可以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。
我恰恰觉得,现在的我更接近自己理想中样子,单纯只做一件擅长的事情,然后不断学习新的知识,过好当下的每一天。
没有活动的时候,林晨晖和合伙医生曹树斌在办公室互相拍视频
也有人说过,我这其实不叫转行,因为自始至终,我都没有成为过真正的「商人」。只有医院里的医生有时候打趣,喜欢叫我林总。不过,我还是更喜欢别人叫我「林医生」。
很多医生来问我,到底怎样的人才适合从医院离开。我的回答都是,至少有保证自己存活下来的能力,这是最重要的一点,最后才是抗击打和学习能力。如果我当初身上但凡背着一种贷款,或是有孩子需要上学读书,什么脸面、理想、规则,为了生活恐怕都能抛弃。
众人只道「孔乙己们」的长衫难褪,殊不知这长衫,并不是谁都能穿上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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题图来源:林晨晖提供
参考资料:
[1]Xie X, Zheng J, Zheng W, et al. Efforts to Improve Survival Outcomes of Out-of-Hospital Cardiac Arrest in China: BASIC-OHCA. Circ Cardiovasc Qual Outcomes. 2023;16(2):e008856. doi:10.1161/CIRCOUTCOMES.121.008856
[2]胡盛寿,高润霖,刘力生,朱曼璐,王文,王拥军,吴兆苏,李惠君,顾东风,杨跃进,郑哲,陈伟伟,代表中国心血管病报告编写组.《中国心血管病报告2018》概要[J].中国循环杂志,2019,34(3):209-220.
[3]American Heart Association.What Is an Automated External Defibrillator?[EB/OL].[2019-11-10]
[4]吕传柱,张华,陈松,刘笑然,田国刚,颜时姣.中国AED布局与投放专家共识[J].海南医学院学报,2020,26(15):1138-1145.
[5]林世荣,林晨晖,钱欣.福建省自动体外除颤仪配置分析[J].中华急诊医学杂志,2021,30(4):510-512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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